被阉割的山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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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创|悬疑】带来糖果的木匠

简介:

   “一点点星光一样的暖意,改变不了生而悲惨的命运。”

   “黎明,你救不了我。”


(一)

   故事发生在一条破败的老巷。

   龟裂的地砖,两旁被筒子楼塞得满当。错综缠结的电线像盘虬的老根,一楼探出的雨棚遮下了天光。

   黎明推开窗,顺着报童跑过而兜起的风,嗅到了一股包子香。

   他嘴里尚且含着牙膏,张嘴间咽下一缕丝凉,大白汗衫往裤头掖进了一个小角,探出半边身子喊道:“张嫂!盛碗豆浆,再来两笼汤包!”

   “得叻!”

   他匆匆刷完牙,积垢的毛巾在脸上抹了个囫囵便趿鞋下楼,一串钥匙在手上甩得叮响。临出楼前,他侧头望了一楼的住户一眼,恰撞进一双黑洞洞的眼睛,漆黑的眼珠像是融进身后暗沉的屋里,苍白的小手紧抓着生锈的铁门。

   他看到一张瘦弱又没有生气的脸,至多十二三岁。

   黎明忍不住皱了下眉。

   这小孩,老是在这里。

   他出去拎了早餐进楼,在那门前忍不住又停了一停,那小孩像是察觉到他短暂的停顿,苍白的小手从门内探出,揪住了他的一片衣角:“饿。”

   小孩微仰起脸,除却一双死气沉沉的眼,委实生得眉清目秀,头发乖顺地伏在耳根,看起来是个男孩。

   黎明将眉皱得更深,就着个张嫂附赠的小碗,撇了半笼给他。小孩乖极了,先将面皮咬个小口,吮干净里头的汤,又将包子一点点地抿进嘴里,小心翼翼地没发出丁点儿声响。

   “小孩,你阿妈呢?”黎明看着他安静地吃完所有汤包,鲜红的小舌探出,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油的唇角,忍不住问道。

   “带妹妹出去了。”小孩垂下眼,小扇般的睫毛像扫在黎明心上,一阵酸涩的心疼,“阿妈不喜欢我。”

   再不喜欢也不能把小孩饿成这样。

   黎明的话头在嘴边滚了几遭,终究咽回肚里。他将吃净的碗装回袋子,转身上了楼。

   “阿明,你刚才是在和住一楼的男娃儿说话吗?”二楼的瞎老太柱着拐杖出来,没牙的老嘴一张,说出的话衬着眼角的深纹和灰败的眼珠,诡异得紧儿,“我道你心肠热,这些年帮衬我老太不少,这才要警告你。”

   “楼下那是个鬼娃娃,不干净,你轻易别与他说话。”这倒勾起了黎明的好奇,他往下看了一眼,见那小孩依旧抓着铁门,巴巴地往外看,只那黑洞洞的眼睛死盯着一处,确实让人胆寒。

   “不就是个小孩吗?有脚有影子的,怎见得是个小鬼?”

   “我也是听人说的,但大家嘴里传的事,怎样也有点影子。”瞎老太蓦地矮下声来,凑在黎明耳边,神叨叨地继续道,“那小孩叫晏深,早年他阿妈怀他时原是双胞胎,眼见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,可你猜怎么着?”

   “生出来时只他一个!后来问了医生才知道,早在肚里时,他就把他的胞弟吸收了!”瞎老太止不住拔高了嗓音,黎明和她凑得太近,平白被这一声针似的尖嗓扎了下耳朵,而她还没完,“这等于活生生吃了个人!别说是还没成型的时候,可不是个鬼娃娃么!”

   黎明还是头一遭听这奇闻,不由得浑身一冷,正巧歇在屋里的老狗激灵灵地炸出一声“汪”,惊得他直打了个寒颤。

   “这种事往后还是少议论的好,孕期发生的事,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。”黎明交代道,多少也替晏深觉得冤枉。说话间汤包已凉了大半,他有胃病,唯恐吃了冷食再犯,与瞎老太招呼一声便又上楼去了。

   往后一年,黎明与晏深再没什么交集,只他拎着早餐上楼前时常会撇给晏深半笼包子,偶尔也在路边看见晏深用根尖树枝戳着小虫玩。

   但始终,黎明都没怎么见晏深说过话。

   他就像一汪死水,死寂,容不下活物生长。



(二)

   车轱辘压在松动的泥石板,起翘间连成串儿地响。沿街斜插出的店旗被熏上经年累月的油污,红里透出几块黑,在风里猎猎作响。

   老巷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,它和赶早的小贩一起醒。

   黎明才运回新鲜的木材,汗巾随手搭在肩上,零散布着几块未干的汗渍。他二十出头,结实的臂膀从汗衫里钻出,宽肩窄腰,年轻又饱含张力的动感。

   他注意到晏深在和瞎老太养的那只狗一起玩。发育前的小孩,比只狗也大不出多少,晏深往前弓着身,缓步靠近的模样像只机警的猫。他猛地往前一扑,正捉住老狗的后脖子,一人一狗旋即滚在了街边。

   到底是个孩子。

   黎明忍俊不禁,将手板车上的木材分批搬上楼,简单冲了个澡,正寻思到茶馆喝口新晒的夏茶,却被一迭声的惊呼吸引了注意。

   “哎呦呦,小娃娃!千万使不得!”

    黎明循声望去,只见两个小身子滚作一团。他站得远,勉强从衣物上辨认出其中一个是晏深。那个安静的小孩即便是骑在别人身上也依旧不说话,紧攥的小拳只管往最痛的地方招呼,那股子迸发的狠劲太甚,一时竟唬住了围观的大人,只剩身下的小孩在号啕大哭。

   眼见着打出血了,黎明三步抢作两步地挤进人群,将晏深拦腰抱起。

   晏深双脚离地犹自拳打脚踢,面目挣得通红,额角的青筋根根凸起。 

   还是不说话。

   挨打的小孩摇晃着坐起,脸上青紫,鼻里汩汩地流着血,约莫是痛得狠了,哭声里犹自透出点气急败坏,边骂道:“怪物!我奶奶说得对,你就是个怪物!”

   晏深终于发声,喉间破溢出刺耳的尖叫,挣扎的力气突然加大,黎明脑子震得嗡嗡地,几乎要抱不住他。

   “这是老太家的小孙子,强哥,你先送他去医院,尽快联系他家里人。”怀里的小子发了疯似地扭动,黎明拿臂箍紧他,自己则往后略仰着身子,避免被误伤。黎明唯恐晏深再受什么刺激,匆匆交代了五金店的老板林强,抱着晏深往僻静处退去。

   一直到背靠上墙根,黎明才略松了桎梏,带着晏深一道滑坐在地,这下却是把胳膊送到了晏深的嘴边。

   气头上的晏深当然不会拒绝这盛情美意。

   血锈味冲进口腔,晏深听到响在耳边压抑的闷哼。他满以为黎明会将他一把甩开,但禁锢着他的双手反倒圈得更紧,他本能地反感拥抱,愈加发狠了咬,身体像张拉满的弓,绷得僵直。

   “没事了没事了……”黎明连抽几口凉气,嘶声安抚。他清楚地察觉到晏深的僵硬与突然高涨的敌意,像只受惊的小兽,还有轻微的颤抖。

   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知僵持了多久,许是晏深咬得累了,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,最后牵动得肩膀都在一同抖动。

   他抓紧了黎明胸前的汗衫,像是要绞进手心里,先是眼里起了雾,小嘴紧跟着一瘪,豆大的泪珠便滚下了。他哭得撕心裂肺,胸膛一起一落,剧烈地抽着气:“我、我不是……”

   “我不是怪物!”

   黎明的呼吸一窒,将拍在他背的手停在半空,转而替他将脸上的碎发别到了耳后。

   晏深也不是没受伤,一道指甲印子从耳上划到了眼尾,从伤口渗出几滴血珠,嘴角也有一块擦伤。

   黎明见他哭得发汗,一下一下地打着哭嗝,左右自己也不是块哄孩子的料,在口袋里摸索半天,好歹摸出块透明糖纸裹着的水果糖,忙塞进晏深手里:“快别哭了,你听话我就雕个小动物送你。”

   “什么动物都可以?”晏深抹了把眼泪,眼睛湿漉漉的反倒给他添了几分生气,滴溜溜地透过指缝瞧着黎明。

   “什么都可以。”黎明满口答应,见他止住哭泣心里莫名地跟着松了口气。晏深低下头开始剥糖,只拿黑漆漆的头顶对着黎明。

   也不知道这颗糖被黎明带在身上多久,糖纸包裹下已经变了型,拉扯着还能牵出点融化的糖丝,黏糊得紧儿。晏深却不介意,将糖塞进嘴里,腮帮鼓起小小的一点,顺手把糖纸揣进兜里:“那黎叔,你给我雕个你吧。”

   “……?”



(三)

   满地刨花,浸着陈垢的窗帘撕碎夕日的昏黄,零零散散地照出新锯的木香。

   主攻廉价家具的黎明就着点灯光,磕磕绊绊地雕完整个木人。这道工艺过于精细,导致他在雕眼睛时用力过猛,与木人的眉毛连在了一起,索性划成了一个叉。

   晏深安静地等黎明雕完,把玩着这个做工粗糙的木人,爱不释手。但他还没来得及玩上多久,虚掩的铁门就被敲得哐响,一个女人从门缝挤了进来。

   她的头发因烫染多次而呈现出不健康的麦黄,唇色鲜红,领口开得很低,窄裙包裹下的肥臀透露出一股劣质的性感。

   “短命死的,你什么时候能不给我添麻烦?”

   黎明还没来得及说话,女人就扯过晏深向门口直拽,边发出一迭声的叫骂:“我造了什么孽要生你这个坏胚!害死你弟弟不够,还想克死我吗?”

   “妈,你弄疼我了!”拉扯中木人掉在地上,晏深尖叫着挣扎。但终究是孩子力气,被女人连拖带拽地一道出了门,声音也被吞没在关门的巨响里。

   “你这没生心肝儿的,也知道疼?!”

   黎明后来知道晏深被妈妈押去瞎老太家道了歉,赔了点医药费,这事就算完了。

   但只是他以为。

   约莫隔了一周的周四,天色刚刚擦黄,瞎老太慌慌张张地和黎明撞了个满怀。

   “你是阿明?快帮我找找孙儿,他现在还没回来!”瞎老太说得急,连呛了几声,话也说得囫囵,“问了学校的老师,说他放学就走了,可这天都快黑了,也没见到家来!”

   “老太你不忙急,小孩在哪里贪玩忘了时间也说不准。你先在家等着,我和林强去找。”黎明扶着老太进了楼道,招呼上林强,火急火燎地走了。

   瞎老太也知道自己人老体衰,又是个瞎子,跟去也只是帮倒忙,便强压下惴惴的心,柱着拐杖往楼上走去。

   黄昏的楼道出奇的寂静,只回荡着她的拄拐声。

   咚、咚、咚。

   她一路进到了客厅,屁股挨上了板凳才感到累意,呼哧着轻轻喘气。但渐渐地,她感觉到一丝不对劲。

   太安静了。

   往常她回家,家里的老狗总会出来迎她,不说叫唤几声,至少有足下的肉垫踩过地板的声音和零星的哈气。

   但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,傍晚的房间,像是只有她活着。

   瞎老太悚然一惊,已然冒出了冷汗,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强烈的违和感。

   不对劲,真的不对劲。

   还有哪里不一样。

   瞎老太猛地回头,那一瞬间竟好似忘了自己是个瞎子,浑浊的双目大张,潮水般涌来的恐惧让她少有地再度渴望起光明。

   门!

   她进来时没掏钥匙开门,却十分顺畅地走到了客厅。

   门没关!

   她冷汗涔涔,黑暗加剧了恐慌,心脏突然擂鼓般地剧烈跳动,瞎老太渐渐喘不上气了。

   她甚至怀疑屋里还有一个人,正站在黑暗里直勾勾地盯着她,视线胶在她身上,火灼似地烫。

   她得出去,至少见到一个人。

   瞎老太跌跌撞撞地往屋外逃,慌乱中偏离了路线,先是撞到了桌角,又绊到了东西,当即摔了个人仰马翻。

   她试图撑着地板站起来,手却摁上了一个东西。

   带着黏腻的湿意,毛茸茸的,冰冷又僵硬。

   浓烈的血腥味冲上鼻腔。



(四)

   黎明最后在巷角的电玩厅里找到了瞎老太的孙子。

   小男孩戴着个耳机,扭着操作杠在玩拳皇,把技能按钮拍得震天响。

   他用的那台机器在这家店的最里间,垂着厚重的绿布帘,黎明险些没发现他。

   “快跟我回家,你奶奶急着找你呢。”黎明扯下他的耳机,抱起他就往店外跑去,在门口正撞上林强,“找到了找到了,我们一道回吧。”

   “出事了,我刚听人说老太晕在家里,叫救护车拉走了。”林强道,跟着黎明往回跑,“她家养的狗不知怎地死了,满地的血,把老太吓着了!”

   黎明心里一突,不适的感觉油然而生。

   这也太奇怪了。

   瞎老太家的狗怎么偏偏就在孙子晚归的这天死了?满地的血仿佛人为。

   从来按时回家的孙子又怎么会突然跑去电玩厅?戴着耳机不说,还在最里的那间。

   就像有人故意上演的一场性质恶劣的恶作剧。

   黎明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晏深。

   他一路沉默,直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,将小男孩交给赶回来的父母后,直奔一楼而去。

   一楼的铁门少见的没关,晏深的妈妈和妹妹一如既往的不在家。黎明见到晏深时他正坐在阳台的栏杆上,悬空的双足微微晃荡,腮帮子鼓鼓的,含着一颗水果糖。

   “你为什么这样做?”黎明厉声质问道,头一次对晏深表现出怒不可遏的模样,“老太七十几了,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?!”

   “真出事了我就是杀人凶手了呗,谁让她那么不经吓。”晏深专心致志地低着头,黎明看到他的手捏着一只飞虫,正一片片地撕下它的翅膀,仅剩还没死透的虫身在他掌心蠕动。

   黎明连头皮都麻了。

   “我原先很喜欢你的,但我现在发现你和我阿妈一样。”晏深拍掉手里的虫尸,把嘴里化了一半的水果糖吐进旁边的盆栽。他跳下了栏杆,赤脚踩在地上,仰着小脸只拿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黎明,“她恨我,从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就恨我。”

   “你也是,你也觉得我骨子里就是个坏小孩。”晏深突然咧嘴笑了一下,眼儿弯弯的,衬着点未褪的婴儿肥,格外好看,“我说的对吧,黎叔?”

   那是黎明第一次听到晏深说这么多话,但他只感觉到刺骨的冰凉。

   ……

   十天后,老巷里起了一场大火。冲天的火舌舔上房檐,接连传来木梁崩断的声响,烧得连云都红了。

   所幸消防员到得及时,仅造成起火点的住户两死一伤。

   晏深被抬出来时伤得很重,缠满全身的绷带依旧挡不住渗出的血水,肮脏又可怖,从他的手中掉出一颗劣质的水果糖。

   被烤化的糖果和透明糖纸黏在一起,转眼就被纷乱的人群踩进了脚下。

   没有人怀疑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,黎明却离奇地从那双黑洞洞的眼里看出叫嚣的疯狂。

   他莫名觉得晏深裹在绷带下的嘴角像是在翘,那是一股刻骨的嘲笑。

   “你救不了我。”

   黎明钉在原地,入坠冰窖。


-全文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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