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创微小说】“富贵病”（一发完）
他曾以为这不是病。
粗粝的大掌反复摩挲着王小川的手机屏幕，王开明的眉头紧锁，挤出来的川字衬着他黄土般的肤色，像地里老牛耕出来的深壑。
他兀地觉得喉头发干，那是从舌根反上来的涩，他躬下腰去，像只渴死的鱼把嘴张到极致，却只能发出“嗬、嗬”的破碎音节。
酸意从胃里开始上涌，直叫他吐了个底朝天，眼泪、鼻涕和抽着银丝的涎液流了满脸。
怎么算病呢？好端端的一个人，只是一时钻在死胡同里，怎么算得上病呢？
王开明捏着手机的关节发着青，几乎要将它攥碎的大力。他只来得及在裹尸袋拉上前看王小川最后一眼，王小川在翻过围栏前服了毒，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的去意已决。
他的儿子就躺在那里，黑色的裹尸袋浸在透明的雨里，冷得像铁。
在坠落的那一刻，他儿子的命不过一片羽毛那样轻。
王小川唯一留下的手机里，聊天置顶的“约死群”扭曲成红色，刺得王开明的两眼几近滴出血来，他笨拙地点进朋友圈，从王小川永久定格的昨天开始，一条条地向下翻。
这一翻，就翻到了尾。
雨依旧在落，而人世仓忙，看热闹的人也总有事要忙。
王开明坐在离警戒线不到五米的位置，第一次正视起王小川的内心世界。
第一条是上高中的第一天，考上市重点的王小川收获了一部新手机作为他成绩优异的奖励，他发布了一张军训时敬礼的照片，与板正军姿不同的是他泡在汗水里的笑脸。
毕竟是半大的孩子，此后半年王小川记录的都是些细碎的日常，小到地理老师课堂上的口癖，每位老师的形象在他的吐槽里神气活现。
到了二月份，他的朋友圈渐渐转变了风向，那段时间小川妈出轨的事情败露，一意孤行地要与一个坐过牢的男人相好，二人的争吵总是背着王小川，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。
“我不想在家里待，我宁愿多跑几公里和朋友去挤一张床。”
“熬夜打游戏或者看小说能让我暂时不用想这些事。”
“高中三年对于一个人多关键啊？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？”
字字泣血，这些“负能量”王小川都很细心地设置了“仅自己可见”，记忆帮王开明找回了这段时间。
印象里从小没让他们操心过的王小川突然进入了叛逆期，像吸食毒品的瘾君子，没日没夜地通宵，靠着“电子鸦片”续他的命。
王开明的眉心蓦地狂跳，他用中指按住，和王小川的一次次争吵像潮水般呼啸而来。
“你们看到的是我玩物丧志，我成绩这样掉，陷在手机里拔不出来，你们哪次想过为什么？”
“我还没成年啊爸爸，你们哪次问过我学业压力大不大、最近开不开心呢？”
“我很感激你和妈妈把我养大，你们没有亏待过我，可是我心里难受啊……”
王开明按着眉心的手几经颤抖，最后揪住了自己的头发。回忆里的王小川这样鲜明，以至于王开明能想起他当时连嘴唇都在战栗，年纪轻轻却佝着背，仅凭着与墙体的一点接触面才没滑倒，想来是委屈离了口泪意便上了头，一双眼睛胀得通红。
因为当时的自己也在气头上吗？怎么会看不懂孩子的哭诉，只是甩手离开呢？
王开明猛捶了把自己的头，反复喘了三道才有勇气继续看下去。
接下来的是张聊天记录的截图，聊天的对象王开明很熟悉，是王小川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挚交好友。对方在劝他尝试做下心理咨询，王小川耍着宝说“我不查就是没有病”，配的文字却也因为长期异样的消沉而在担心自己的情绪状况。
王开明注意到这条朋友圈的分享范围不是“仅自己可见”，而是王小川平日交好的几位朋友。
这次王开明读懂了他的求救。
而这一天的饭桌上，王小川咬着筷子半天没吃下一粒米，时而惴惴地抬眼看看王开明，几经踌躇也依旧开了口。
“爸，我觉得我有点问题……”
“我的情绪……我总是不开心，没有人会这么长时间不开心的。”
“我好像生病了……”
回忆将他扯到这里，神经蓦然紧绷，王开明像被扼住咽喉，从喉头炸开一声被挤瘪的“嗬”。他的双眼外突，却是连哭都没有声音。
他想起来他当时的回答了。
妻子的问题没解决，儿子在学业上又出了状况，连日的心烦意乱让他连烟都抽得比平时凶些。
“什么病？”还没等王小川的那三个字说出口，他便把眉一横，继续道，“我看你这是富贵病。你就是没吃过苦，等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，你还有心思想这些吗？”
“心理疾病怎么算不上病呢？你不觉得我一直这样很不正常吗？”王小川似乎也来了气，胸口一鼓，眉毛却是向下撇的，他这段时间总是动辄就哭。
“以前没都没这些病，还不都是人说出来的。”王开明被他一呛，脸又沉了沉，“现在还那么多说小姐病、公主病的，你的意思是这也是病了？”
“可是医院里能找得到心理科啊……”王小川的声音渐渐矮了下去，连着记忆一起丢了颜色，王开明连那天王小川最后吃没吃饭都没记清。
再往后，王小川的分享欲徒然下降，零零碎碎有一些摘录的语句，但清一色的压抑、消沉，像浸过水的灰，直往下沉。
沉到最低处后戛然而止，留下的是他坠落前的围栏和郁葱的群山。
“约死群”里王小川最后的发言也是这张。
万千心绪随着王小川的句号突然被掏空，王开明怔怔地盯着聊天界面良久，而后滑动僵硬的手指，又拍了一张。
“吹了很久的冷风，可惜雨下得不够畅快。”
“走了，妈妈的饭做好了。”
刚开始的消息总是石沉大海，群如其名地像潭死水，王开明转而隔三差五地往群里发个红包，抢的人一次比一次多，群也渐渐活络起来，间歇地会有人在里面分享自己的不如意。
每当看到这样的消息，王开明总会放下手里的事情，点进对方的窗口，往往在分享当下的风景和几句关切的询问后，对方就会打开话匣。
而通过王小川留下的这部手机，和对面素未谋面的失意人对话时，王开明也总能看见自己儿子那双脆弱的眼。
“我愿意听你说话，也祝愿你四季平安。”
王开明这样说。
文/林绅
【依据真实事件改编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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